中國山水畫有別于西方風(fēng)景畫。西方風(fēng)景畫側(cè)重自然景觀的描繪,即便畫人文景觀,也強調(diào)具體物象的再現(xiàn)。描繪場景的康斯泰勃爾、柯羅、列維坦,強調(diào)瞬間感受的印象派,追求造型的塞尚,把裝飾味和情緒融為一體的康定斯基前期作品,還有蒙德里安早期風(fēng)景畫的表面形式等等,同中國古代山水畫統(tǒng)統(tǒng)不同。
山水畫與國土意識
中國山水畫家畫山水,天空通常留白,留白的天空不是空白而是天體。比如,當代人畫泰山,只會關(guān)注它的實體,可是在古代方士的眼中,卻留意山峰占據(jù)的空間。他們將泰山占據(jù)的空間,看成是天體的肚臍眼。肚臍的臍同齊魯?shù)凝R,在這里可以置換。秦始皇、漢武帝祭祀天地山川,排位第一的就是天齊。在皇帝的眼中,泰山是插入天臍的功德碑,也是皇權(quán)神授的紀念碑。古代星象學(xué)家和地理家強調(diào)天上的星宿同地上的州郡是分別對應(yīng)的。早期的山水畫,便傳達出這個內(nèi)涵,有詩為證:
中華屬貴分,遠裔占何星?分寸辨諸岳,斗升觀四溟。 〔唐〕曹松《觀華夷圖》
山水畫與國土意識
中國山水畫重在寓意和象征。山水更直接的象征什么呢?國土。看看幾首題畫詩:
華夷山不斷,吳蜀水相通。 〔唐〕杜甫《嚴公廳宴同詠蜀道畫圖》
高峰巨塹與天連,中國關(guān)防表里連。 〔金〕雷淵《河山形勝圖》(其時金國已擁有黃河流域)
三秦父老應(yīng)惆悵,不見王師出散關(guān)。 〔南宋〕陸游《觀長安城圖》(南宋已是退守杭州的小朝廷)
元戎大開寶繪堂,紫錦薦幾霞幅張。南征西伐或有事,按圖索程猶取囊?!裁鳌成蛑堋稙楣偙}長江萬里圖》
上列詩歌提到的圖畫,大體是介于地圖和山水畫之間的圖像。古代地圖和山水畫幾乎是二而一的關(guān)系,這在明代《三才圖會》數(shù)百幅畫地圖中仍有鮮明的體現(xiàn)。不過,畫壇不滿足于記錄地形、地貌和地標,也不滿足于只畫眼睛所能看到的對象,而是描繪心中的山水:
古人之作畫也,非以案城域、辨方州、標鎮(zhèn)阜、劃浸流,本乎形者,融靈而變動者,心也。靈無所見,故所托不動。目有所極,故所見不周。 〔南朝宋〕王微《敘畫》
煩君紙上影,照我胸中山。 〔宋〕蘇軾《書王定國所藏王晉卿畫著色山》
山水畫與儒學(xué)
儒學(xué)十三經(jīng),排在首位的是《周易》,它是古代農(nóng)業(yè)文明的成果。先秦的易學(xué),分為周易、殷易、夏易三種。夏朝易學(xué)名叫《連山》,艮卦是首卦,坎卦是末卦;艮代表山,坎代表水??鬃又赋觯收邩飞?,智者樂水。音樂家俞伯牙彈奏的兩支樂曲,高亢的表示志在高山,婉轉(zhuǎn)的表示志在流水?!对娊?jīng)·頌·般》是一首描述周代帝王祭祀山水的歌詞,楚辭《哀郢》和《九辨》則是懷戀故鄉(xiāng)山水的詩篇。
從漢武帝起,儒家思想成為歷代帝王治國的指導(dǎo)思想。帝王登基或舉行大典的禮服,繪有或繡有日、月、星、山、龍、華蟲、蜼彝、水藻、火焰、粉米、板斧、黻紋等十二章紋樣,第四章是山,大地的象征;第八章是水藻,水的象征。歷代帝王祭祀自然,依次是天地、四方、山川。(《禮記·曲禮》)山川泛指山與水,特指名山大川。
《禹貢》《水經(jīng)》等地理和涉及地理的古籍,原本是附圖的,如見于著錄的《禹貢圖》《五岳真形圖》等。(〔唐〕裴孝源:《貞觀公私畫史》)長沙馬王堆3號西漢墓出土的地圖,帶有原始山水畫的意味?!敦懹^公私畫史》等文獻記載歷代山水畫,如東漢張衡《地形圖》、裴秀《地形方丈圖》、曹魏曹髦《黃河流勢圖》、東晉戴勃《九州名山圖》等,顧名思義更像地圖。地圖描繪失之于刻板,是山水畫家需要回避的毛病。托名梁元帝的偽書《山水松石格》:“高嶺最嫌鄰刻石,遠山大忌學(xué)圖經(jīng)。”圖經(jīng)即地圖。這篇偽作大抵出現(xiàn)在唐宋之際,表明當時畫山水的忌諱。因為人們看畫不是想看地圖,詩人們寫道:
老來無復(fù)當年快,聊對丹青作臥游。 〔晚唐〕方干《觀畫山水》
披圖吊古今人慨,不必重登鸛雀樓。 〔金〕馮璧《河山形勝圖》
山水畫與相地術(shù)
山水畫強調(diào)寓意,即寄寓在畫面中的意圖。意圖這個詞可以作狹義的理解,它表明言外之意是圖畫的特征。言外之意涉及陰陽五行學(xué)、易學(xué)、道家思想、禪宗思想以及各種同山水有關(guān)的方術(shù),最典型的是相地術(shù)。相地術(shù),中國方術(shù)的一種,周代又叫地理、卜宅,西漢叫堪輿,東漢叫形法、圖宅,晉代叫風(fēng)水。相地本是選擇和營造都城、宮殿、陵墓的方術(shù),它關(guān)注的首要對象是地址范圍內(nèi)的山體和水域的形態(tài)。
《詩經(jīng)·車轄》“高山仰止”的止,相當于楚辭的兮。高山仰止是說崇山峻嶺無法攀援,只能仰望。田野考古表明,連綿的高山是古代文化的自然分野。連綿的高山,古代稱為龍脈。龍脈的每個分支的終端,只要符合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基本規(guī)則,就可能是風(fēng)水寶地。青龍白虎指住宅或陵墓兩邊的山岡,朱雀指宅前的水域,玄武指宅后平緩的山包。山岡能長物,能擋風(fēng)聚氣;水域既能長物,又能載物。
從商周到清代,相地術(shù)未曾間斷。見于著錄的圖像有《相宅園地圖》、《陰陽宅相圖》(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述古之秘畫珍圖》)、戴勃《朝陽谷神風(fēng)水圖》(唐裴孝源:《貞觀公私畫史》)等。宋代盛行風(fēng)水學(xué),連周敦頤、朱熹、程頤、程灝對風(fēng)水學(xué)也有研究。山水畫盛行的宋代,流行的風(fēng)水學(xué)專著,有關(guān)宮室住宅選址的有37部,有關(guān)墓地選址的有149部 (南宋鄭樵《通志·藝文略·五行類》)。其中,流傳至今的宋代風(fēng)水學(xué)著作尚有10余種。
風(fēng)水學(xué)旨在相地,北宋郭熙的《林泉高致》提出相畫的觀念。文中“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發(fā)”,幾乎是照抄風(fēng)水學(xué)著作中的原話。(《宅經(jīng)·凡修宅次第法》:“宅以形勢為身體,以泉水為血脈,以土地為皮肉,以草木為毛發(fā)。”《九天玄女青囊海角經(jīng)》:“水為山之血脈,草木為山之毛發(fā)?!?郭熙認為李成之所以子孫昌盛,在于李成山水畫章法上秀而下豐,山腳畫得寬大厚實,符合風(fēng)水術(shù)所謂的后代興旺的地形要求。《(林泉高致·山水訓(xùn)》:“畫亦有相法。李成子孫昌盛,其山腳地面皆渾厚闊大,上秀而下豐,合有后之相也。”)北宋米芾和元代黃公望也認為山水畫講究風(fēng)水,即山下的坡腳多畫幾層,有利于兒孫昌盛。(黃公望《寫山水訣》:“李成畫坡腳須要數(shù)層,取其濕厚。米元章論李光丞有后代,兒孫昌盛,果出為官者最多。畫亦有風(fēng)水存焉。”)清代笪重光在他的山水畫論中,將風(fēng)水學(xué)原理作為常識加以論述。(笪重光《畫筌》:“云里帝城,龍盤而虎踞;村舍茅堂,宜其風(fēng)水?!?
古代帝王坐北朝南,看圖以下方為北,為自身,以上方為南方,為賓客。畫壇遵從了這種看圖習(xí)慣。東北方位對應(yīng)象征山的艮卦,在畫面的左下角,這個部位有山石才吉利。盡管在南宋時的地圖繪制方式出現(xiàn)上北下南的轉(zhuǎn)變,卻未能改變畫壇看圖的積習(xí)??疾靷魇赖膬伤紊剿?,無論手卷還是立軸,相當一部分在左下角有山石,宮廷畫家馬遠和夏圭等人的作品尤其如此。
山水畫與神仙思想
唐朝皇室姓李,李氏朝廷把祖先同道教鼻祖老子連宗,聲稱是老子的后人,道教于是成為唐朝的國教。世界各地的宗教神話,只有神而無仙,中國道教卻既有神又有仙。仙字可會意為山人。自古仙人和求仙的高人隱士,或結(jié)廬深山之中,或駕一葉扁舟,漂泊在江河湖海之間?!冻o·遠游》寫屈原被流放后,游歷山水和向往神仙的境界?!肚f子·知北游》:“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焉”。唐代李思訓(xùn),五代荊浩,宋初巨然,元代倪云林、方從義,明代沈周,清代高僧弘仁、髡殘等人,畢生或者一度遠離塵世,或僧或道或隱,最終在山水畫壇嶄露頭角。
在神仙家的眼里,山為石之根,石為云之根,云為水之根。(〔晉〕張華《博物志》:“石者,金之根甲,石流精以生水。”〔宋〕梅堯臣《次韻答吳長文內(nèi)翰遺石》:“掘地取云根,剖堅如剖玉?!?古代山水畫中常常把云作為題材加以描繪,以五色云最為常見。五色云又名慶云、景云、卿云、祥云、瑞云,祥瑞的標志,在歷代官修的“五行志”中反復(fù)被提及,文人們的詩文也常常加以渲染。
縑素傳休祉,丹青狀慶云。光因五色起,影向九霄分。裂素觀嘉瑞,披圖賀圣君?!蔡啤忱钚忻簟妒≡囉^慶云圖》
慶云,非常也,非常者為瑞。林氏子光世,既合葬其先夫人于滄溪,瞻其麓,有五色云焉。余見其繪事,質(zhì)于里人而信。識者以為林氏將興之符?!材纤巍硠⒖饲f《跋林氏瑞云瑞山圖》
中國古代的仙山,最有名的是蓬萊、方丈、瀛洲等海上三山以及博山。博山作為神話中的仙山,成為朝野使用的熏爐的原型。博山爐興起于戰(zhàn)國,盛行于漢魏六朝。存世的六朝山水畫摹本,如顧愷之《洛神賦》中的山峰造形,同博山爐的山峰相當接近。宋元以下,山水畫寄托神仙思想的比例很大。
安得仙翁一葉艇,使我超乎窮江鄉(xiāng)。 〔宋〕李綱《賦著色山水》
三茅別有洞中天,玉宸欣有地行仙。 〔宋〕米友仁《題大姚山圖》
西山高五臺,縹緲出蓬萊。 〔元〕吳鎮(zhèn)《閻立本〈西嶺春云〉》
秦皇不合求仙去,眼見江山是畫圖。 〔明〕湯顯祖《江山圖》
人生見景須盡歡,尋仙何必蓬萊島。 〔明〕丘濬《題山水圖》
明宣宗擅畫。公元1426年,他給進京的道教元老劉淵然畫了一幅山水圖,圖中有長篇題詩,摘錄如下:
東華之東湛明景,彩霞環(huán)繞蓬萊境。淵然老仙崆峒客,萬里歸來此棲息。上朝南極壽昌星,年過廣成千二百。 〔明〕宣宗皇帝《〈御制山水圖歌〉賜長春真人劉淵然歸南京》
皇帝寫的這首俗氣的詩,表明即便身為主宰天下的人君,也會借助山水向往神仙狀態(tài)。
山水畫與禪宗
南宋嚴羽的《淪浪詩話》,以禪論詩,影響深廣。明代畫家董其昌等人以禪論畫,他的《畫禪室隨筆》標榜山水畫南北宗說,四百年來成為定論。南北宗是唐代禪宗的兩支,董其昌等人將它引入繪畫評論,以李思訓(xùn)的青綠山水為北宗之始,王維的水墨山水為南宗之祖。
禪宗思想作為山水畫寓意的重要思路,王維的確是一個典型。王維是唐朝命官,安祿山反唐時攻陷都城長安,王維被捕并被授予相應(yīng)的職務(wù)。安史之亂平定后,王維心灰意冷,無意做官,隱居輞川,以禮佛、郊游、彈琴、賦詩、作畫終其一生。王維傳世的山水畫罕見,蘇軾稱他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王維的很多詩,意境空寂,被視為禪詩: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終南別業(yè)》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漢江臨泛》
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 《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
唐代以后,畫家以禪入詩逐漸成為風(fēng)尚。
巖石噴泉窄,山根到水平。禪房時一展,兼稱苦空情。 〔五代〕荊浩《畫山水圖答大愚》
老禪好畫如好禪,不到覺悟不肯息。 〔明〕汪廣洋《題僧巨然長江萬里圖》
山水畫與隱士情懷
現(xiàn)實生活向來是文人的地獄。文人從事山水畫,動機常常與蟄居山林的隱士相同。強調(diào)入世的儒家,也講隱逸。元代詩人貢師泰寫道:
老我江湖歸未得,何人解寫敬亭山。 〔元〕貢師泰《山水圖》
敬亭山其實是一個典故的化身,承載著隱士們物我同一、物我兩忘、超然物外的境界。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唐〕李白《獨坐敬亭山》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 〔南宋〕辛棄疾《賀新郎》
遁世獨輸高士隱,披圖因見昔賢心。 〔明〕丘濬《題山水》
后一首談到賢人遁世。關(guān)于遁世,孔子《論語·憲問》寫道:“賢者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人,其次避色。”糟糕的世道、地域,糟糕的上司和上司的臉色,都是人們厭惡的對象。清靜的山水或山水畫,能滿足避世、避地、避人、避色的期待。
山水質(zhì)有而靈趨,是以軒轅、堯、孔、廣成、大隗、許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又稱仁智之樂焉。 〔南朝宋〕宗炳《畫山水序》
文中說的軒轅黃帝、廣成子、大隗,在道教文獻中被視為神仙,堯、孔子、許由、孤竹(指伯夷和叔齊)則是儒家推崇的人物。以道士、僧人、儒生的身份隱居的高人,既是山水畫的點綴,也是山水畫隱逸內(nèi)涵的載體。
從來謝太傅,丘壑道難忘?!蔡啤扯鸥Α斗钣^嚴鄭公廳事岷山沱江畫圖十韻》
方丈渾連水,天臺總映云。范蠡舟偏小,王喬鶴不群?!蔡啤扯鸥Α队^李固請司馬弟山水圖》
白發(fā)四老人,何曾在商顏。煩君紙上影,照我胸中山。〔宋〕蘇軾《書王定國所藏王晉卿畫著色山》
丹青留玉斧,真箓佩青童。蛻跡氛埃外,怡情巖穴中?!苍衬攮憽稙樘凭坝癞嬊疔謭D》
安得眼前有此屋,仍呼陶謝與同游?!苍弛w孟頫《題朱銳雪景》
誰遣小山招隱去,巖花落盡暝猿啼?!裁鳌硰堖m《郭熙山水小景》
不愛山居卻羨慕神仙生活的人,包括帝王在內(nèi),在園林中制作假山,造成歸隱的假象。山水畫中的山水如同園林中的假山水,這在顧愷之的《洛神賦圖》中已有所表現(xiàn)。李昭道、荊浩、關(guān)仝、李唐、馬遠、吳鎮(zhèn)、王蒙等山水畫家的作品尤為突出,畫面的山峰造形如同園林中的假山怪石。除董源、米氏父子等大家外,在圖形上很少有人逃出假山造形的窠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