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以來,書法由冷漸熱,經(jīng)過近三十年的不斷加溫,于今已趨炙手可熱之境地。當下書壇,熱鬧非凡:不僅學書者趨之若鶩,多如牛毛;號稱“書家”者亦如過江之鯽,數(shù)不勝數(shù);各種書法展覽更是目不暇接,層出不窮。如今書壇,多種書體竟相媲美,各展其姿,各臻其妙。比較而言,篆書、隸書、楷書、行書(包括行楷和行草)等,均不乏登堂入室、出類拔萃者;而在狂草書領域,涉足者雖眾,真正成功者卻寥若晨星。
東晉·王羲之《大道帖》
唐·張旭《古詩四帖》(局部)
北宋·米芾《臨沂使君帖》
唐·懷素《自敘帖》(局部)
先學楷書再學草書這種學習程序,雖然對把握字體結構有一定的幫助和道理,卻與書法的演進歷程相悖謬,甚至可說顛倒了書法的歷史。
當下書壇,書家為種種世俗的欲望和羈絆所束縛,很少能夠真正“散懷抱”、“超鴻蒙”,進入“淡然無欲,翛然無為,心手相忘,縱意所知”的境界,因而很難創(chuàng)作出“無意于佳乃佳”的出神入化的狂草佳作。
本文所談的草書,不是通常所說的行草、小草,而是狂草、大草。
說到當代草書(主要指狂草書),我們當然不能繞過于右任、林散之、沈鵬三位大家??陀^地說,于右任的功績主要在于倡導標準草書,并在實踐中以碑入草,熔章草、今草于一爐,創(chuàng)造性地開拓了“碑草”這一新的草書范型。他的草書重在單字結體,造形蒼勁灑脫,雄放渾厚,用筆圓熟中見生辣,結字古樸中見巧妙,雖然字勢飛動、神清意朗,但缺乏整體連綿奔騰之勢,多半屬“獨草”連篇的草書之作,離狂草之境界尚有不小距離。林散之被譽為“當代草圣”,他以畫入書,融隸入草,作品洋溢書卷氣和俊逸風韻,尤其在墨法和筆法上多有獨到探索,開草書未有之新境界,然就字法和整體氣勢論,似未臻狂草書縱橫奔放、盤旋飛舞之高境。沈鵬是仍健在的公認草書成就最高的大師,他的草書以奇崛蒼茫、拗折郁勃勝,處處行筆,又處處留筆,起落含蓄,跌宕多姿,在汪洋恣肆、奇詭變幻中,避免了一般草書家易犯的浮滑流弊。但從書史高度看,如何處理好整體氣象雄渾與局部筆法精妙的矛盾,仍是他邁向狂草書佳境需要跨過的溝坎。作為近百年來出類拔萃的草書及狂草書大家,于右任、林散之、沈鵬尚有如此遺憾和不足,其他涉獵狂草書而可觀者,自然更是難覓蹤影。
為什么今人難以寫好狂草書?簡略說來,以下幾點似可注意?!?/strong>
由楷而行而草的學書過程及其所形成的法度規(guī)則,與狂草書創(chuàng)作頗多抵牾
我們的書法教育,不論是正兒八經(jīng)的教科書,還是言傳身教的師徒授受,幾乎毫無例外地都認為:學習書法,應先學楷書或行楷,再學行書、草書。這樣,從我們向書法殿堂大門蹣跚邁步起,就逐漸習慣和掌握了楷書或行楷的書寫規(guī)則,由筆順到結字到運筆,似乎都得按照“永字八法”之類的技法循規(guī)蹈矩、循序漸進。其實,這恰恰是阻擋我們進入草書,特別是狂草書堂奧的障礙。何以如此?關鍵在于草書與楷書雖然都是中國書法的有機組成部分,但這兩種書體無論從演變源流看,還是從書寫技法看,都分屬兩個不同的系統(tǒng),具有不同的審美標準和書寫要求,其間缺乏必然的承繼關系。
從演變源流看,通常所言的楷書,或者說一直被推為典范的楷書,主要指唐楷,以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顏真卿、柳公權等楷書為代表,定型和興盛于唐代。后人學楷書,幾乎毫無例外地都是學唐楷,以至蔚成風氣并沿襲至今。通常所說的草書,一般指脫胎于章草的今草,它在漢代末年就呱呱墜地并已獨具自己的形態(tài),東漢張芝《冠軍帖》堪稱驚艷亮相,其后經(jīng)過東晉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發(fā)展,至唐代張旭、懷素的狂草書達到高峰。這就是說,草書早在東漢已經(jīng)成型,并成為書法藝術中頗受推崇的一種書體;而被奉為規(guī)范的楷書卻姍姍來遲,直到唐代才粉墨登場。先學楷書然后再學草書,這種幾成鐵律的學習秩序,無疑隱含著一個大家公認的前提,即楷書是草書的基礎,寫好楷書才能寫好草書。這種學習程序,雖然對把握字體結構有一定的幫助和道理,卻與書法的演進歷程相悖謬,甚至可說顛倒了書法的歷史。因為草書的衣缽并非來源于唐代楷書,恰恰相反,唐楷的誕生卻與草書將漢字繁復寫法簡約化密切相關。
從書寫技法看,楷書主要孳乳于漢隸,它與漢隸在字體結構上差異不大,筆勢上頗有不同。比較明顯的是,楷書將漢隸的波勢挑法改為勾撇,把漢隸波動的筆畫改為相對平穩(wěn),變漢隸字勢向外伸展為向里集中,以及漢隸呈扁方形而楷書略呈豎長形等等。這導致楷書具有結字嚴謹、間架方正、橫平豎直、點畫規(guī)范、疏密勻稱、端莊工整等特點。草書(今草)主要孕育于章草,雖然章草也由漢隸衍變而來,但在由隸書而變章草,特別是由章草而變今草的過程中,不論是字體結構還是筆勢寫法等,都發(fā)生了脫胎換骨的改變。這種顛覆性的變革,不僅使草書與漢隸和章草拉開了距離,更與同樣由漢隸滋生的楷書(唐楷)迥然有別。草書,尤其是狂草,體勢放縱,揮灑自如,忽大忽小,奔騰激越——其筆勢連綿環(huán)繞,龍騰虎躍;其結體簡省多變,詭譎難測;其整篇牽連宛轉,氣脈貫通,以奇異鳴高,以博變?yōu)槟?,正如蕭衍所言:“厥體難窮,其類多容,婀娜如削弱柳,聳拔如裊長松,婆娑而飛舞鳳,宛轉而起蟠龍?!?/span>
要而言之,盡管唐楷所總結出來一套漢字造型和書寫規(guī)范難能可貴,遵循其法則我們可以寫出美觀的楷書,但這套法則卻不能也無法簡單地應用于草書??瑫筒輹m然都由漢字的點畫組成,可楷書的點畫是獨立的,而草書的點畫是連貫的;雖然楷書和草書都有使轉,可楷書的使轉只能是點畫間不露墨跡的一種暗示,而草書的使轉卻真正體現(xiàn)在點畫間乃至字與字間的線條牽帶連接上;雖然楷書和草書都講究布局,可楷書的布局注重方正劃一和工整端莊,而草書的布局卻注重欹側跌宕和變化中求和諧。這種差異決定了楷書與草書的不同運筆和書寫要求!我們很難將楷書技法應用到草書上,楷書筆法不僅無法讓草書真正達到草書效果,而且嚴重束縛了草書運筆的發(fā)揮,尤其是達到狂草書使轉飛動的境界,楷書的技法直接就會導致這種使轉僵滯呆板。
當然,以上所言并非否定學書可從或應從楷書開始,在很大程度上,學書從楷書入手對于掌握書法藝術的基本特征,是有益乃至必須的。問題在于,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楷書與草書是兩種沒有多少直接血緣關系的各自獨立的書體,在結體、用筆和布局等方面各有自己不同的法則和規(guī)律。因此,我們作草書時,不能甚至忌諱把多年辛勤習楷經(jīng)驗簡單帶入。一些擅長楷書的書家,行書亦可稱善,唯獨苦練草書而難上水準,究其緣由,似與沒有洞悉此點有關。
狂草書杰作往往產(chǎn)生于“無意于佳乃佳”的超意識狀態(tài),今人很難達此境界
就藝術性而言,草書是書法藝術的最高形態(tài),是一種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實用的純藝術書體。啟功先生主編的《書法概論》即說:“草書是‘解散楷體’(隸體)并變通其用筆而重新組合起來的字體,再加上點畫勾連環(huán)繞,把許多字變得面目全非,讓一般人很難認識它,所以草書作為交際工具的實用價值并不很大;不過,草書作為書法品式的一種,它的藝術價值卻很高。草書(特別是今草和狂草),體勢放縱,變化多端,字的大小、正斜、輕重以及筆順等,很大程度上可以沖破它以前各種字體的束縛,因而書家得以熔篆、隸、真、行于一爐,結合這些字體的表現(xiàn)手法來增加寫草書的技巧,在廣闊的領域里縱橫馳騁,極盡變化之能事,使自己的情采和風格得以充分表現(xiàn)?!?/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