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法上,董其昌大半輩子一直在跟趙孟頫較勁,但最后也講趙孟頫是“書中龍象”,意思是說趙孟頫兼得王羲之(右軍)和李邕(北海)的成就;在中國繪畫上,趙孟頫的貢獻就是改造了山水畫的兩大派,李郭和董巨。怎么改造的?兩個字,“省減”。讓文人可以操縱、可以執(zhí)行、可以畫。
趙孟頫與董其昌
趙孟頫可以說是中國藝術(shù)史上獨一無二、空前絕后的全才。我講的藝術(shù)史,主要是書畫。書法上,楷書四大家顏柳歐趙,前三位都是唐朝的,只有趙孟頫是唐以后的。另外,《元史》本傳說趙孟頫,“真草隸篆無不冠絕古今”。他扭轉(zhuǎn)了宋人書法只寫行書,不能寫工楷,更沒有什么人寫篆隸的情況。是趙孟頫把真草篆隸都恢復(fù)了,讓整個元代的書壇豐富多彩。
在“全才”這點上可以講一個笑話。1992年,美國堪薩斯董其昌大展,方聞先生的兩個得意學(xué)生在辯論,是趙孟頫高還是董其昌高。我的老師徐邦達先生在場,他是偏愛董其昌的,他就瞪著眼看我怎么說。我避開了直接評論,借我的老師的師兄發(fā)言說:看畫要從兩個角度,深度是指格調(diào)氣韻品味,這個比較虛;如果不好比的話,廣度是可以比的,書法是真草隸篆,繪畫是山水人物花鳥,包括鞍馬———趙孟頫不單畫馬,還能畫羊。這時候推崇趙孟頫的那位先生一舉手說,我宣布我勝利了。因為大家知道,董其昌只能畫山水,書法只能寫楷書行草。
趙孟頫的書畫是靠他那支筆,董其昌的書畫,除了靠筆,還要靠他那嘴,包括傅山也是,他們都做自我宣傳。在書法上,董其昌大半輩子一直在跟趙孟頫較勁,但最后也講趙孟頫是“書中龍象”,什么意思呢?過去我們講“右軍如龍,北海如象”,意思是說趙孟頫兼得王羲之(右軍)和李邕(北海)的成就,另外還說趙孟頫“超唐邁宋,直接右軍”,這個評價可以說前無古人。
另外,在繪畫上,董其昌的“南北宗論”里,“南宗”沒有趙孟頫,因為放進去勢必壓在他自己頭上;放進“北宗”他還不敢。但董其昌建立南宗繪畫,給他提供最有力支持的就是趙孟頫。董其昌將王維溯為南宗的祖宗。而要找王維的作品,根據(jù)就是“像趙孟頫”。那么反過來說,為什么像趙孟頫的就是王維的? 因為董其昌認為趙孟頫學(xué)的王維。———就是這樣的論證法。此外,最能體現(xiàn)南宗的,是董源、巨然和元四家。而董其昌說,元四家都是賴趙孟頫提醒品格。
簡單來講,趙孟頫對中國繪畫的貢獻,就是改造了山水畫的兩大派,李郭和董巨。怎么改造的? 兩個字,“省減”。讓文人可以操縱、可以執(zhí)行、可以畫。其實,在南宋,繪畫已經(jīng)出現(xiàn)“省減”,如禪畫。但這種“省減”少了筆墨趣味。趙孟頫雖然省減了,里面卻還是有書法的筆墨韻味。這跟南宋禪畫的省減,是不一樣的。趙孟頫的《水村圖》《鵲華秋色圖》,改造的是董巨,他的《雙松平遠圖》《重江疊嶂圖》,改造的是李郭。改造之后呢,跟董巨、李郭是天壤之別。
第二,如《枯木竹石圖》這樣中國畫特有的君子類題材,是世界其他地方?jīng)]有的。這跟精神、思想有關(guān)。在這類畫里,趙孟頫完成了一個文人的書法用筆,就像他最有名的詩里寫的:“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應(yīng)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須知書畫本來同?!边@里的“書畫本來同”,不是指書畫同源。書畫同源是指最早的人類創(chuàng)字。他是指書畫的“同法”,和啟功先生講“同核”,都是用筆的問題。這一點可以說是空前絕后的。
本次展覽中的重要展品
《水村圖》
這張畫是趙孟頫繼承、改革、省減北宋畫的一個典型代表。近處是一些坡石、雜樹,遠處是一些遠山,后面是他畫畫的日子和款子。一個月以后,錢德鈞把這幅畫裱起來,趙孟頫又重新題了幾行字,換了筆,寫了非常鄭重的行書。
所以這張畫和董源、巨然的畫一比,就非常少見。第一,他畫畫有古意,“沒有古意,雖工無益”。第二,“逸筆草草,不求形似”。他的“逸筆草草”的思想到了倪云林、黃公望,就更省減。這給明清的文人畫指了一個可行的實踐方向。
《人騎圖》
趙孟頫的鞍馬,主要是學(xué)唐人。他在自己的題里講到,跟近人是不一樣的。這里也有一個故事。我曾經(jīng)問過啟功先生,為什么趙孟頫的書法非常謙虛,他說鮮于樞,“無佛處稱尊爾”———意思是我比鮮于樞差多了。他給人詩集作序,里面有句詩“書法當年雅子昂”,他說,把這句改了,學(xué)書法當追配古人,學(xué)我算什么。
但是對畫,他非常自負。他講,跟近人不一樣,他借郭天錫的話,“已出曹韓之上”。我問啟功先生為什么,先生說,他書法上再謙虛,也沒人超過他了。畫兒,這手術(shù)動得太大了,把李郭和董巨省減到這個地步,他心里頭不踏實。另外,他畫畫還是沒有書法那么自信。后來我開個玩笑:還是王孫理解王孫吶。
也就是說,他自己對書法和繪畫,看法是不一樣的。《人騎圖》,人物和馬,確實都有古意。這個其實在鑒定趙孟頫的繪畫上,也是一個根據(jù)。畫得比較俗的,馬比較瘦的,畫李公麟以后的馬的,那都不是趙孟頫。這里頭貫穿他的“不求形似”,“貴有古意”。他的人物也是,很肅穆,很端莊?!度蓑T圖》很木訥,“木訥近仁”,畫得活靈活現(xiàn),就不是趙孟頫。
《洛神賦卷》
我講書法,從來不講帖學(xué)和碑學(xué)這個概念,我的老師徐邦達和啟功先生,也從來不講碑學(xué)、帖學(xué)。這個概念已經(jīng)非常深入人心了,但這是一個偽命題。這是晚清人,包世臣、康有為弄出來的,但是他們實際上自己也沒有遵守。包世臣講碑學(xué)帖學(xué),但他偷偷地在學(xué)《十七帖》;康有為書法里頭貫穿金石氣,學(xué)的是陳摶老祖。這個都是晚清看不到真跡造成的。
帖,是墨跡。碑,最早也都是墨跡———古人講“書丹上石”,用朱砂寫在石頭上,還是墨跡。到了南宋、元代,包括趙孟頫,都是在書齋里寫好,再拿去刻。所以,碑學(xué)、帖學(xué)的概念是不成立的。
趙孟頫寫《洛神賦》,也用小楷,十三行的墨跡,先九行后四行,就歸了趙孟頫。但是,大家看到傳世的趙孟頫的真跡《洛神賦》,多數(shù)是行書,實際上是將 《洛神賦》文章里婉轉(zhuǎn)、婀娜的審美體現(xiàn)在書法里。
趙孟頫書法和別人最大的區(qū)別就是有生氣,見筆法。即便是寫碑,也能看到他用晉唐筆法———寫碑版的端正莊嚴的書法,依然有活氣。不是所謂的那些,尤其從明朝人開始,寫閣帖寫出的棗木板氣,死貓瞪眼的。那些所謂寫晉唐小楷的,像祝枝山、王寵、傅山,楷書的比劃都不連。那是因為拓本拓到后來,刻的痕跡淺了,像脫骨扒雞一樣?!澳尽弊值钠厕喔鞍恕币粯樱瑳]有交叉,沒有生氣。趙孟頫寫刻本也好,也是在努力恢復(fù)它的筆法。這一點是趙孟頫比別人高明的地方。
故宮博物院在宋元書畫上的優(yōu)勢
人們似乎都有這樣的認識:過去故宮藏的好的文物,都被臺北故宮拿走了。講到宋畫,人們都會說范寬《谿山行旅圖》,郭熙 《早春圖》,這些都是臺北故宮的藏品。但是我們故宮博物院也有銘世絕品,像《清明上河圖》;展子虔《游春圖》年代更早,還有王希孟的 《千里江山圖》,趙伯駒《江山秋色圖》 等等。這些東西世人知道得比較少,甚至不知道,這就是我們展覽的宣傳、出版做得不到位造成的,特別是研討會,沒有跟上。
舉個例子,比較一下兩岸故宮在美國的展覽。我們在“文革”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辦晚清帝后生活展、綜合展,且都是在一些小城市、小博物館,這在美國沒什么影響,也沒有出什么像樣的圖錄,更談不上開研討會。而臺北故宮,幾年就辦一次大展,都在大的博物館、知名大學(xué),都要開大型研討會,這樣,那些出席研討會的專家、學(xué)者、教授們,就變成了臺北故宮的宣傳員。距離就這樣拉開了。
方聞先生曾說,明清畫在我們這兒不稀罕,我們要的是宋元展。但可能《文物法》有規(guī)定,不能將宋元畫集中地拿到國外展出。而在國內(nèi),也基本上很少開研討會,不出展覽圖錄,結(jié)果影響就小了。
兩岸故宮都是清宮的舊藏,實際上是一家人。但講到藏品,確實是各有優(yōu)勢。就書法來講,蘭亭唐摹本都在故宮。“三?!敝?,只有王羲之的 《快雪時晴帖》 在臺北故宮,王獻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遠帖》 都在故宮。最早的文人書法,陸機的《平復(fù)帖》也在故宮。所以,最有名的宋人書法蘇黃米蔡,應(yīng)該承認,其中東坡的字,故宮藏得不如臺北故宮;其他的都在伯仲之間。好東西,比如黃庭堅的,臺北故宮有《松風(fēng)閣詩》,我們有《諸上座帖》;米芾38歲時寫的兩個最著名的帖《蜀素帖》《苕溪帖》,一個在臺北故宮,一個在故宮。
我想故宮博物院在十年內(nèi),可以辦三個大展。一個是蘭亭大展,完整的蘭亭八柱都在我們故宮。摹本、拓本方面,我們的優(yōu)勢非常明顯。固然柯九思藏的《定武蘭亭》在臺北故宮,但其他的宋拓,我們故宮不說別的,就是南宋宰相游似藏百種蘭亭里,就有八種。其中薛紹彭刻的唐硬黃本,從他的似真和藝術(shù)價值來講,應(yīng)該是超過定武蘭亭本的。但是,我們搞碑帖的人在這方面沒有宣傳。世人就更不知道了。
第二可以辦的,是《千里江山圖》和中國的青綠山水畫展。從展子虔《游春圖》,一直到元代、明清的好的青綠山水,都可以展。
第三可以選元代的書法、繪畫。因為我們元代的書畫從質(zhì)量和數(shù)量上,都超過臺北故宮。簡單舉一個例子,趙孟頫寫碑,包括殘的,故宮延慶院殘稿就有11個,臺北故宮一個都沒有;寫碑,我們故宮趙孟頫的墨跡有4個。這些跟文物南遷、溥儀盜寶都有關(guān)系。文物南遷時,鑒定專家眼力不高,帶走了很多偽品。臺北故宮藏的趙孟頫的繪畫軸子,28件中只有一件是真的,還有一件混到宋人無款。
再有,溥儀出宮之前,盜走了1200件卷冊。這些東西都是宋元畫的精品。要知道,中國古代的繪畫、書法,特別是書法,軸子非常少,宋人的軸子只有一件,元人的軸子也不超過五六件,大部分都是卷冊。溥儀帶走的1200多件都是卷冊,后來其中800多件陸續(xù)被國家博物館收回?!?本文根據(jù)故宮出版社對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王連起先生的采訪視頻編輯整理而成。未經(jīng)作者審定。視頻短片由故宮博物院出品、故宮出版社空間與陳設(shè)編輯室承制)
[責(zé)任編輯:楊凡]